856 天之涯,地之角(上)-《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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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也没有那么容易。”罗彬瀚解释道,“紫姆娘住的地方挺难找的。她从我身上切了一小块皮肤……我不知道她具体干了些什么,不过她说,如果我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了,她马上就能够知道。只要我消失了,她就会立刻联系李理。而如果我一直在,她会等到最后期限到来时再联系李理。”

    “最后期限?”

    “两天后的午夜,那是我们约定好的时间。我估计事情已经不能再继续往后拖了。如果那个时候我还拿不到井口,我就会把冯刍星给李理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的会给她?不提任何要求?”

    “我又不需要真的炸掉这颗星球。我要做到的只是让她相信我会。这其实一点也不难,反正她肯定听过很多人抱怨类似的事,像是祈祷要彗星撞击大陆之类的……可你要再仔细想想,这本身是个很荒唐的愿望,不是吗?这星球上肯定有些东西并没对不起你。要是你真心觉得受够了,完全可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,何必为这点小事去劳动彗星?除非你只是瞧所有人不顺眼,或者太把自己当回事,而不是真的想让事情搞定。”

    米菲说:“我不太确定你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意思是我真的会把冯刍星给她。”罗彬瀚意兴阑珊地说,“我会把所有她需要的东西给她,包括那个启动密码——你知道那个启动密码是什么玩意儿吗?它根本就不是一组数字,而是一道几何题,而我连那见鬼的题干都听不懂。只有冯刍星能把密码的问题跟她解释清楚了。如果真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刻,我就认输停手,把她需要的东西给她,让这件事到此为止。然后我就自己走,再去想别的办法……谁对这个世界不满意,谁就自己离开。”

    他拧开一瓶放在地上的矿泉水,给米菲留点独自消化的时间。在这短暂的沉默中,他又开始想这一切是不是李理的蓄意安排。也许李理专门派米菲来这儿并不是出于纯粹的种族歧视,而是洞悉了他的某种隐秘心理。她知道在一个完全中立的外星怪兽面前他会减轻防备,他会忍不住倾诉得更多;米菲不会真的理解,因此和它谈话极具安全感,反正它也无法真正地嘲笑或轻蔑他。跟米菲交谈和面对冯刍星有异曲同工之妙——是的,尽管说来有点荒唐,但这段时间他和冯刍星相处得其实还成。在去穷乡僻壤寻觅女巫的旅途中,他经常在外人面前扮演成一个照顾重病兄弟的好大哥,而一个人真想把戏演得观众们都心折首肯,那就不得不让自己也投入进去。

    作为一个用来获取情报的工具与俘虏,冯刍星在便利性上是完美的:不止是帮助他在地下室里辨认众多外观平常的陌生设备,确认哪些东西是他启程前必须要带走的,在后续的旅途中他们也时常交谈,有时甚至会彻夜长谈。他向那小子提出的任何技术性问题都能得到回答,尽管未必是正确或易懂的回答,但对方从不隐瞒,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厌烦,老实得就像是个小学生在应付老师的考校。他还问过那一晚的事——当然,对他们两人来说那是不同的两个晚上,冯刍眼里的“那一夜”比他提前十几个小时——得到的答案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无聊。他不止一次地问冯刍星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,而所有这类追问,就和其他想要搞清楚这小子自身态度的问题一样,压根得不到什么有意义的答复。这小子死活就是不明白他在问什么,那反应和一条被人拿木棍戳着的毛毛虫没区别。杀死毛毛虫可实在没什么意思,哪怕是为了扳平游戏比分也一样。

    还有一类问题是冯刍星能够回答的,那就是他在抵达旧船厂后的生活。那段时期从冯刍星口中说来既不浪漫也不离奇,平淡得就像在过某种清修生活:他只是学习,反馈,再学习。0206对他实施的是一种非常接近无远人的教育模式,这种模式几乎不需要活人来担任课堂教师,所谓的“教育者”更像是监考官与审核员。期间冯刍星总是在井道中段的某几个腔室内生活,很少有机会下到井道最深处,去高灵场区域参与那些最关键的项目他只是从概念层面完全理解(或者自认为理解)了0206正在进行的工作,还主动提出想要邀请自己的朋友参与测试。

    罗彬瀚听到这句话时琢磨了很久。那时他已经找到了靳妤——出于某种古怪的理由,她和亲生女儿使用着相同的名字——也完成了那个致命的仪式。被他欺骗的女巫自然气得火冒三丈,但却无计可施,因为所有必要的牌都已被他抓到手中。他可以腾出工夫对自己的计划沉心雕琢,顺道还搭上了一个本地的木匠。当然不是为了学习怎么打造棺材,只不过他得拿点东西试试手,学习如何准确地控制影子。削木头就是个很好的选择,既经济又安全,只要他别把木屑弄得满屋都是,那样靳妤就要动手点烟了。因此,大部分时候他是躲在关押冯刍星的山洞里练习。这是个很有效率的办法,可以边收集情报边练习。一心多用应该是影子刺客的基本功。

    他在削一颗装饰性木球时向冯刍星提出了那个问题。由于手上有活可做,他提问时心情很平淡,根本没指望能得到什么令人惊异的回答。“你还记得有个叫蔡绩的人吗?”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问对方。

    如果冯刍星说自己不记得,或者只是满不在乎地承认有这么个人,他都不会觉得很奇怪。然而冯刍星却一点也不犹豫地回答道:“他是我以前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罗彬瀚让那条切削木料的影子停了下来。他端详这个被绑在山洞里的人质,看不出对方和过去有什么不同。你怎样定义朋友这个词?他真想这么问。可是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不会得到什么有意思的答案,于是他问道:“你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吗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你差点害死他——或者已经害死了他。你干嘛要这么做?”

    冯刍星并不否认他的那位老师对大部分人都是致命的。“人总是会死。”他回答说,“比起无所作为地死去,不是更应该去尝试得到更高级的生命形式吗?我想要给他那样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罗彬瀚不得不承认,周雨可能并不是这世上最糟糕的朋友。端着木料的细长影子轻轻一甩,把那个坑坑洼洼的半成品丢进了洞外的深涧,然后往冯刍星脑袋上轻拍了两下,就像拍打一只性情未知的野狗,或是一颗成色待定的西瓜。“你觉得这叫更高级的生命形式?”他的影子滑下来,在冯刍星眼球前端几毫米处摇曳,“值得拿他本来可以有的人生去赌?”

    冯刍星镇静地,只带着一丁点疑惑地思索着。片刻后他回答道:“你自己不是也这样选了吗?”

    考虑到这小子通常的表现,这是个相当有力的反击。成为影子有许多直观且诱人的好处,而弊端却很难用言语来描述,难免令人觉得这其实是笔很划得来的交易——当然还得考虑失败率和死亡率的问题,不过对成功者来说大约没有那么糟糕。罗得肯定对自己的第二生命很满意,蔡绩也挺享受玩他那个模拟经营小游戏。至于罗彬瀚自己,他反正只是个短期体验者,而这种形态真正令人厌憎的副作用——仅限他自己刚开始发觉的部分)——需要在更长远的岁月里才会体现出来。当前他享受的确确实实是怪物扮演中最爽心最愉快的环节。他的生活正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统一性与自由感。因此,他还真不能说冯刍星的看法没道理。

    冯刍星发现他的真实目的是很晚的事情,可能就是在他临行前几天。那几天里他不眠不休,不饮不食,全心沉浸在物质与精神的雕琢之中。影子每削下一片木料,他的计划也就成型一分,逐渐从粗糙简陋的大块木条里挖掘出沟壑与棱面。最初他甚至想过只搞定一个人,只要能落到他手里,随便搞定谁都行,可是见到冯刍星后他才发现这事儿还真不是随便谁都行。他必须要完成自己曾经作出的保证:如果在这件事里他输了,那么其他人也不能赢。

    假如他能够实现一种形式上绝对还原的复仇,比如说,用灵场屏蔽器和助流器把对手凿个对穿,再砍下脑袋埋到树根里,那倒的确是最有吸引力的构想。可惜它实在不具备可操作性,因此他退而求其次,寻求另一种能够让诅咒与祝福都化为乌有的方式。对于“井口”的信息他问得格外详细,哪怕冯刍星刚开始不明白他的用意,最后也肯定会参透其中关窍。

    “你不会成功的。”他只对罗彬瀚说了这么一句。他肯定对自己那位引路人很有信心,不过在罗彬瀚看来,这小子既然说出这种话,那恰恰说明这计划是真正具有威胁性的。

    在他们分别前的最后时刻里,冯刍星的态度终于有了点很难察觉的变化。事到临头,那小子似乎终于有点害怕他了,可能更该说是有点搞不懂他。直至他走到山道的尽头,来自山洞中的视线仍跟着他,像在思索他为何非这么做不可。你又能想明白什么呢?他在心里对那个受困洞中的家伙说。对于一个人生命里所能经历的最极致却最细微的幸福、痛苦与绝望,对于那最哀伤的喜悦,最欣怡的烦忧,最令人沉醉的怨恨,你连一丁点头绪都还没抓着呢!

    黑暗中,米菲又伸出了它的发声器官。“你赢了。”它总结说,“到最后她还是相信了。”

    罗彬瀚迟疑地摇了摇头。“也许她没那么相信,”他不确定地说,“我觉得她还是发现了,至少在最后的那个时刻……否则她就不会安排你来这儿了。但她不能够冒险——她已经犯了一次错,不能再拿这颗星球的命运冒险了。所以她只能让我走。而且,我想她也意识到,就算这次她拦住了我,也没法再对我做什么了。她的秘密武器已经没用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个奇怪的结果。”米菲说,“我没想到你们会变成这样。上一次你们还走得很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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